象冢



过去,它们对它是那样的恭敬,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争着来巴结它,讨好它。什么时候都有母象用鼻子卷起蒲葵或巨蕉,给它扇凉驱蚊撵蝇搔痒,有时还会为争夺它的宠爱而互相斗殴。也许,它们早就在暗地里讨厌它了,它想,它们过去只不过是慑于它的威势,不敢表露罢了。是的,它们早就对它不满了。

记得两个月前,有一次,一群豺狗黎明前偷袭象群,按理说该由头象担任警戒。它已熬了个通宵,精力有些不济,黎明前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小象一声惨叫,它才惊醒,但已太晚了,一头五岁的小象已被豺狗活活撕成碎片……这难道能完全怪它吗?谁担任头象会保证不出一点差错呢?但从那以后,它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些年轻母象对它投来的目光,浸透了失望、哀怨和忧伤,犹如猎人蘸过毒汁的弩箭,刺得它骨髓疼。

象群的吼声持续了好几分钟,随后,象群排成一路纵队,顺着来时的路,撤离深坑。山谷里厚重的葛藤荆棘间,被象队钻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形成一条漂亮的甬道,犹如一只绿色的巨兽,一口一口把整个象队都吞吃掉了。其他象都走光了,巴娅还伫立在危崖上,默默地望着它。巴娅眼睛里流着一颗颗泪珠,滴进坑里。它望着巴娅,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爱,是没有了;恨,又很勉强。

它的牙尖刚挑破隆卡的皮,突然,它觉得身体受到猛烈撞击。它根本没防备,腿一仄,被撞得歪歪斜斜。隆卡趁机从它的长牙前窜逃出去。

是谁敢同它作对,帮助隆卡脱离险境死里逃生?它勃然大怒,扭头一望,顿时像遭了雷击似的全身麻木。

是巴娅!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一定是梦中的幻觉。它怎么也不能相信,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巴娅会去帮助隆卡,尽管巴娅是隆卡的母亲。

它和巴娅远远超出一头公象与一头母象相加的那种关系。巴娅是它最忠实的伴侣。三十年前,它还是被头象驱赶出象群浪迹天涯的孤象时,巴娅经常在半夜三更等待头象睡熟后悄悄溜出来与它相会。

那天,它受到野性的呼唤,贸然向头象挑战,企图把那头已占据王位几十年的老公象赶下台。打得好激烈啊,它的后腿被老公象的长牙刺中了,逃命时又被该死的野牛藤绊了一跤。就在危急时刻,巴娅冲过来,用鼻子卷起一团团沙土,劈头盖脸朝老公象甩过去,甩得老公象睁不开眼,它反败为胜了……

它突然觉得胸部一阵刺痛,筋骨的断裂声、皮肉的撕裂声、血浆的迸溅声搅和在一起。它没看见隆卡是怎样给它致命的一击的。它已失去了知觉,失去了反抗,整个精神全崩溃了。它的胸部被隆卡捅开两个血窟窿,血流成河,它都没扭头去望隆卡一眼。它痴痴地望着巴娅,直到实在支持不住,瘫倒在地……

它鼻子里嗅到一股血腥味、草腥味和土腥味混合的怪味。昏昏沉沉间,它仿佛听见象群拥戴隆卡登上王位的欢呼声。它觉得大地在下陷,刚刚升起的橘红色的月亮压得它喘不过气来。它料定自己必死无疑,它有点遗憾,自己没能死在象冢,却倒毙荒野。

隆卡已走出山谷,这时又踅回深坑,围着巴娅焦急地“呜呜”直叫。隆卡是在催促巴娅赶快离开这儿。

巴娅仍然默立在危崖上。它茨甫愤慨地摇摇头,短促地吼了两声。它也希望巴娅快点离开。看到巴娅,它就感到痛苦:“快走吧,还磨蹭什么呢,谁晓得你流的泪哪几滴是真诚的,哪几滴是虚假的?看不见你,我心里才好受些。”

巴娅的泪流得更猛,像两条汹涌的小溪。它猜不透,巴娅是因为缅怀过去它们在一起时美妙的时光而对诀别感到悲痛在流泪呢,还是对自己孟浪而又荒唐的叛逆行为有所反悔在哭泣?而它茨甫,倒确实后悔四年前不该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巴娅。

那天,它们到莫霞山去吃野谷子,半路上巴娅不小心掉进猎人的陷阱。这是一种专门捕捉野象的陷阱,口窄底宽,差不多有两丈深,上面盖着一层草皮,还有一串黄澄澄的香蕉。巴娅不晓得香蕉是诱饵,野象的智慧怎么敌得过人类?按过去的处置办法,象群围着陷阱吼叫一天一夜,把附近农民种的包谷、旱稻踩平捣毁以示报复,顶多再给掉入陷阱的倒霉鬼扔进一些食物,然后悲愤地离去。可它绝不能失去巴娅。它突然想出个绝妙的办法,往陷阱里填土、填石块、填树枝。

它指挥象群干了起来。偌大的陷阱,什么时候能填得满呢?再说,那些闻讯而来的猎人躲在周围的大树上,鸣枪、放炮、击鼓,成群的猎狗在狂吠,企图把它们吓跑。有几头懒惰的公象受不了沉重的苦役,想逃离陷阱;有几头胆小的母象被枪炮声吓破了胆,想逃往密林。

它毫不客气地用鼻子抽打它们的屁股,迫使它们坚持干下去。它自己疯狂地掘土,左牙不慎撞在一块埋在土里的花岗岩上,断了一截。连续干了两天两夜,象群终于填满了猎人的陷阱,把巴娅营救出来了。

要是那次它不救巴娅,那么今天它茨甫就不是跪在象冢里,而是高坐在头象的宝座上。

一切后悔都等于零。

隆卡用庞大结实的身躯挤着推着巴娅,想迫使它离开深坑。巴娅挣扎着,哀嚎着,但终于拗不过隆卡,一步步后退,走进了那藤蔓间绿色的甬道。

巴娅,你为什么要帮隆卡打败我,现在却又那么伤心?

它渴极了,仿佛太阳骑在它背上,浑身燥热难受。它睁开眼,树冠朝下,地在天上,整个世界都在无情地旋转。它又闭起眼。突然间,有一条小溪从云端飘来,倒进它嘴里,清凌凌,甜津津,喝得好痛快。顿时,伤口的痛楚减轻了许多,昏眩的脑袋也变得清醒过来。它重新睁开眼睛,不是什么小溪,是巴娅用鼻子汲来山泉水喂它喝呢。

隆卡的长牙没刺中要害,它又活过来了。它的记忆恢复了,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草地上,恨不得立刻把巴娅挑个透心凉。可是,它已流血过多,虚弱得站不起来了。它只好暂时放弃报复的打算。

整整半个月,巴娅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它身边,喂水找食,还到温泉去挖来热泥巴,敷在它的伤口上。野象习惯用温泉里的热泥巴来治疗跌打损伤。

半个月后,它的伤口愈合了,终于能站立起来,颤颤巍巍地跟在象群后面。它发现,短短半个月时间,它从云端跌进泥潭,由皇帝变成乞丐。昔日俯首听命的伙伴再也不理睬它,甚至不愿赐给它一个同情的、怜悯的目光。望着隆卡发号施令那股威风劲,它妒忌得牙龈流酸水。望着那几头美丽的母象团团围住隆卡献媚争宠的模样,它真恨不得再去和隆卡拼个你死我活。但它明白,自己被打伤致残,这辈子休想东山再起了。

整个象群中,只有巴娅还像过去那样形影不离地伴随着它。巴娅甚至还把它当头象来伺候,用鼻子卷起蒲葵或巨蕉,给它扇凉驱蚊撵蝇搔痒,扬起沙土替它泥浴……巴娅越是这样精心伺候,它越是怒火中烧。要不是这头母象坏事,它能这样落魄潦倒吗?在野流亡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哇。

有一天,巴娅正卷起根刺毛竹替它搔痒时,它再也忍耐不住,看看象群离得尚远,就出其不意地撅起长牙,一下把巴娅抵在大树上。它想巴娅会呼救,会哀求,会挣扎逃命的。它死死抵住巴娅的肋骨,象牙在巴娅肋骨之间柔软的地方形成个深深的凹陷,只消再用一阵猛劲,就能戳破巴娅的皮,刺进巴娅的胸膛。它茨甫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手,部位选得特别准,正对着巴娅的心脏;它听见巴娅的心在“咚咚”跳。奇怪的是,巴娅既不叫唤,也不挣扎,任凭它摆布。

要是巴娅呼救或反抗,它会毫不犹豫将长牙刺透巴娅的心脏。但巴娅这种放弃挣扎抵抗的态度,反而使它很难下狠心。它犹豫了。这时,巴娅扭头望了它一眼,眼光中没有恐惧,没有谴责,也没有哀伤,显得很平静,甚至还带点笑意,仿佛在鼓励它:“你来刺吧,我愿意死在你犀利的长牙下。”

突然之间它心软了,那股复仇的勇气冰消雪融。它是爱巴娅的,它舍不得杀死巴娅。它叹息一声,后退一步,放掉了巴娅。它想巴娅会立刻离开凶境,离开它这个浑身燃烧着复仇毒焰的老公象。然而,它又想错了,巴娅站稳后,用鼻子从大树下捡起那根刺毛竹,继续给它搔痒。巴娅刷得那么均匀,那么仔细,篦下许多虼蚤和白虱;“刷刷刷”,柔情饱满,富有音乐的节奏感……

第二天,它心力交瘁,终于得到了死亡的预感。

夜晚,星星是沉默的;白天,太阳是沉默的。只有几只不怀好意的秃鹫,在它头顶盘旋。它已在坑底跪了整整两天两夜了,它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才能降临。它只知道只要自己双眼一阖,讨厌的秃鹫就会用尖硬的嘴壳啄开它的皮,用尖利的爪子掏空它的内脏。有一只大胆的秃鹫甚至俯冲下来试探,被它不客气地抽了一鼻子,抽落两根漆黑的羽毛,这才悻悻地飞走。

它凝视着被象群通行钻出来的绿色甬道,象蹄踩倒的斑茅草又顽强地伸直了腰。用不了半个月,甬道就会被迅速蔓生的植物封死,重新成为密不透风的屏障。甬道穿过山谷,通向遥远的邦嘎山。也许,象群此刻正在芭蕉林里聚餐。它们早把它忘了。巴娅也会忘掉它的。要等许多年,某头老象得到死亡预感后,象群才会重新来到这里。那时候,它早已变成一堆白骨。巴娅肯不肯对着它的白骨流几滴清泪呢?它越想越凄凉,恨不得能早点结束生命。那满坑的食物,它一口也咽不下去。

天又亮了,树林里塞满了湿淋淋的白雾。一只火红的小松鼠竖起蓬松的大尾巴,从树丫那个洞里爬出,轻巧地爬向树梢。两条蜥蜴顺着它茨甫的长鼻往上爬,蜥蜴的尾巴有金色的环纹,挺漂亮的。它一动不动,它太孤独了,哪怕有个小生命与它做伴也好啊。蜥蜴爬上它的眼睑,它才眨巴了一下眼睛。蜥蜴突然惊慌地挣断尾巴,逃进草丛去了,两条尾巴活蹦乱跳,金色的环纹刺得它眼花缭乱。它想,假使只有一条蜥蜴尾巴,尾巴也会觉得孤单的。

它面前横着一根金竹,青翠的竹叶被露水压弯了腰,晶莹的露珠缓慢地顺着叶脉滚动着,跌在一块卵石上,摔开一朵朵莲荷形的小水花。一颗,两颗,三颗……它寂寞地数着,消磨时光。

突然,那绿色的甬道尽头,传来异样的响动。它警觉地抬起头来,凝神谛听。葛条被扭曲的呻吟、树枝被折断的哭泣、斑茅草被踩倒的惨叫连成一片。哦,它听出来了,是同类的声音。晨风徐徐吹来,它嗅出一股汗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甜蜜,不会错,这是伴随它几十年的巴娅的玉体散发出来的那股独特的芬芳。

它贪婪地嗅着,热切地叫着。巴娅小跑着从缓坡上冲下来,到了坑边,踩上危崖,并不停顿,“扑通”一声滑进坑底。坑沿那红色的沙土被拽进坑去,黛青色的石壁上挂着一条金色的瀑布,尘土飞泻,久久不息。

它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甬道静悄悄,见不到其他象。它明白了,巴娅是独自从象群中溜出来的。巴娅的寿数还远远未尽,起码还可以再活十年、二十年。

巴娅踩着泥淖,一步步朝它走来。这两个月来,巴娅明显瘦了,衰老了。过去巴娅的鼻子丰满而有弹性,甩起来姿态优美,常常把公象挑逗得神魂颠倒;如今,那条鼻子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失去了青春的弹性。巴娅过去的眼睛像两潭秋水,波光四射;如今瞳仁上有层灰蒙蒙的阴翳,那是因为流的泪太多了。

巴娅走到它身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它。它听到巴娅健康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

太阳伸出千百只金手臂,把雾撕碎了。阳光温柔地照亮了它们宽阔的额头。它茨甫心中郁结的冰块化成了暖融融的春水。两条长鼻久久地缠绵在一起。
几只秃鹫在高空盘旋,黑色的翅膀扑扇着,不耐烦地叫嚣着,投下一块块巨大的死亡的阴影

象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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