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筒猎枪

  二哥生病以后,月华没兴趣再找我去摸鱼、麻雀了。她每天一清早跟妈妈一起带着勾刀上山去割草,天黑了才回家,隔几天跟邻家嫂子挑了柴草到镇上去卖。她告诉我说:

  “现在我家里没什么吃的。我们卖了柴草,才能买半升米、几升米糠和豆腐渣。用米煮粥给二哥吃,我和妈妈吃米糠和豆腐渣。”

  我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明天我帮你们割草去!”

  我又说:“我舅妈床底下还有半袋蚕豆,我去对舅妈说,给你们一些好不好?”

  月华不做声,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晚上,舅妈答应了我的请求,盛了一大碗蚕豆,叫我拿到月华家去。

  第二天,我向舅妈要了勾刀,一早就到月华家去。可是月华的妈妈死活不答应我去割草,说我是城里长大的,经不得日晒雨淋,月华也帮着她妈妈在一边劝我。我不依,月华她妈妈说:

  “不听我的话,我以后不喜欢你了,把你弄出病来,我对得起你舅妈吗?”

  月华生病的二哥也拉住不放我走,我只得留下。可是等她们上山以后,我还是从山脚边割了一捆茅草,偷偷地放在月华家的屋门口。

  晚上,月华到我家来了。她不提起屋门口那捆茅草的事,只是在暗中生气地用眼瞪我。

  舅妈问:“月华,你二哥今天怎么样?——今天我上镇卖鸡去,没工夫看望他。”

  “今天他能起床走走了。”月华答道,“他想吃饭。不知怎么的,他还说很想吃鱼汤。”

  舅妈说:“大病刚好的人,是这样东想西想的。雨田叔公园子里不是养了一池塘鲫鱼吗,都是你二哥救活的!去捉一条来放汤吧!”

  月华说:“是嘛,说起来可气人呢!我二哥没生病的时候,在河里摸到了几只河蚌,舍不得吃,也养在雨田叔公家的池塘里。蚌肉放碗汤,也能给二哥补补身子。妈妈几次去向他家要,雨田叔公也不肯给呢!”

  我觉得这几天来,月华好像一下子变大了几岁,说起话来也像大人似的。她整天忙忙碌碌,别说玩,就是跟我谈天的时间也很少。但从这次谈话以后,我们却有了在一起的机会。我们到处去捉鱼,整整捉了三天,可是一条也没捉到,甚至想摸几只河蚌也没有摸到。

  这几天月华二哥的脾气很大,时常在屋子里骂人。一天晚上,月华只穿短裤和背心,哭着跑到我家来,拉了我舅妈就走。我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事了,跟着舅妈跑过去。原来又是他二哥在发脾气。这天月华她妈又到雨田叔公家去要那几只河蚌,雨田叔公仍不答应,还把月华她妈骂了一顿,这使二哥气极了。他发誓要到雨田叔公家去讲理,月华妈拉不住他,才赶来叫我舅妈去劝他。

  二哥的脾气总算平息了。月华却不回屋子里去,一个人坐在门口想心事。我默默地坐在她身边,一起发闷。

  天像要下雨似的,山风吼叫着,屋外非常黑暗。月华知道我坐在她身边,也不跟我说话;等到我舅妈正和月华妈道别时,她忽然拉拉我的手,往院子外面跑去了。我觉得很奇怪,但还是跟着她跑。

  我们跑到了雨田叔公家的园篱门外。她把手搭在我的肩头,嘴凑着我的耳朵说:“你蹲下来。”

  我糊里糊涂地蹲下了身子,她立即两脚踏上我的肩头,又叫我站起来。我刚刚站直身子,她已经两手扳住篱门,滚了进去,竹篱发出咯的一声,马上又沉寂了。

  我一个人留在竹篱外,心里很发愁。我想起了雨田叔公家里那两只高大的守门狗。我把眼睛凑在篱缝里张望,园里只是黑洞洞的一片,看不见月华在哪儿。

  一会儿,园子深处隐隐传来了拨水声。雨田叔公家靠近园门的一扇窗子亮起了灯光,接着灯光又熄灭了。突然,一样硬硬的东西从我头顶上落下,在我颊上擦过,落在脚边。

  “河蚌!”我失声喊道。

  从里面接连丢出了三只大河蚌,接着,竹篱又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一会儿,我看见竹篱上面,深蓝色的夜空中,出现了月华的垂着双股小辫的影子。我向她伸出两手,想抱住她,但是够不着。就在这危急的一刹那,我听见园里很近的地方响起了一声枪响,月华一个筋斗滚了下来,扑在我的肩头上。

  “被打着了没有?”我问。

  她用手背在大腿上擦了一下,像擦污泥似的,闭着嘴不出声。接着她就蹲下身子去摸河蚌,摸到了河蚌后,马上朝家里飞跑。

  夜里,我躺在床上有些担忧。因为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月华的腿有点儿拐。我害怕她被雨田叔公的双筒猎枪打伤了。

  天刚微亮我就跑到月华家里去。还没跨进门槛,我的心就紧缩了:我听见二哥的咒骂声和月华妈的叹息声。我往门里一探,看见一盏昏暗的桐油灯搁在桌子上,摇曳的灯光照着床上俯卧着的月华。月华的大腿裸露着,她妈妈和二哥凑在一起,拿着一只细脚钳子在她的大腿上钳取什么东西。

  “阿仙婶婶!”我低声喊。

  “阿鑫,进来。”阿仙婶婶头也没抬地招呼我。

  “月华怎么啦?”我颤声问。

  阿仙婶婶小声地说:“被双筒猎枪打伤了!”

  我看见月华的大腿成了血糊糊的一片,桌角上,放着一小撮被血染红的糯米,还有几粒铁砂——这是整整一夜间钳出来的。

  从此,月华永远躺在木板床上。几天以后,她的大腿溃烂了,不能再跟着妈妈上山去割柴草了。

  九月初,我离开了这个小山村,回到城里去当学徒。当我跑去跟月华告别时,她躺在床上,默默地拉住我的手许久不放,不哭也不说话。

双筒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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